克萊克發現他的同事今天有點不對勁。

他從光屏後探出頭，只見對桌的鐘子陽撐著頭，一手捧著早已冷掉的咖啡，盯著屏幕出神，偶爾撫額嘆氣，偶爾莫名一笑。克萊克保守估計，這個狀態已經保持了兩個小時。

門口叮咚一響，安娜端著兩杯咖啡走進辦公室：“克萊克，鐘，需要來一杯咖啡嗎？”

鐘子陽猛然回神：“我不用。哦對，安娜，今天的咖啡太甜了，我建議下次可以少放一些糖。”

安娜微笑點頭：“好的，鐘，謝謝你的建議。”

一旁的克萊克聽罷，差點把苦澀的咖啡噴出口——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嗜糖如命的鐘子陽居然會有嫌棄咖啡太甜的一天？

待安娜離開，克萊克一個箭步湊到鐘子陽桌旁，眼睛裏閃爍著八卦的光芒：“鐘，你怎麽了？”

“我沒事啊。”

鐘子陽說著，又想起早上醒來的情景，頓時有些羞赧。

蕭樂住進他家的第十天晚上，客房那臺落了灰的制暖機芯片便意外報廢，尼婭檢查了整整五分鐘，最終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主芯片損毀，家裏暫時沒有備用芯片可以更換，專賣店暫時缺貨，等待補貨需要一段時間。”

鐘子陽說：“直接換一間房吧。”

“這是最後一間客房，子陽。”尼婭說，“你上個月把隔壁那間改成了家庭影院。”

“啊？真的嗎？”鐘子陽自己都記不清楚，“那，那……”

他當時睡意朦朧，連站都站不直，而且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袍，當真又困又冷，半天也沒能想出來什麽主意。

蕭樂提議：“我去客廳睡。”

“不行不行……”鐘子陽連連擺手，說，“要不這樣，你跟我一起睡吧。”

蕭樂並無異議，從客房搬進了主臥。然而，鐘子陽實在高估了自己，他光知道自己睡相差，沒想到能這麽差。

他今天一大早醒來，一擡頭就是蕭樂近在咫尺的睡顏，楞了半分鐘，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正縮蕭樂的懷裏，手腳還被對方牢牢按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半夜裏有多不安分。

鐘子陽簡直受到百分之百的暴擊，一瞬間以為自己還活在夢裏，嚇得立馬閉上眼睛重新來過，結果再睜眼就撞上一雙清明的黑眸，嚇得他的小心臟差點跟著制暖機一塊報廢。

蕭樂居然還跟沒事人似地跟他打招呼：“早上好。”

鐘子陽有點發愁，假如今晚沒能把制暖機修好，他倆還得繼續同床共枕，說不好明天早上，自己可能直接睡在蕭樂身上去了，那簡直是十級丟臉。

不過坦白說，清早醒來第一眼就能欣賞到一張賞心悅目的臉，確實感覺比平時更神清氣爽。

“你真的沒事？”克萊克語氣懷疑，“可我看你一點也不像。”

“真的。”鐘子陽笑著在克萊克肩上輕輕一拍，“別八卦了，趕緊幹活吧，文件發給我了嗎？”

“馬上馬上！”克萊克皺著臉坐回自己的桌前，十指紛飛，奮筆疾書。

鐘子陽的手環輕輕一閃，他敲下鍵盤，屏幕隨即彈出一個對話框：

“杜寧啟：子陽，我也收到蘭斯的請柬了，預計舞會當天回到，能不能先把他的測試資料發我一份？”

鐘子陽眼睛一亮。杜寧啟就是他那位專攻仿生人記憶植入領域的多年好友，之前鐘子陽向他求助時，他恰好在出差途中，回程日期遲遲未定，現在總算有了消息。

鐘子陽給杜寧啟發去回覆，順手將這個好消息轉發給蕭樂，頓時感覺松了口氣，心情大好地伸了個懶腰。

辦公室大門傳來叮咚一聲，鐘子陽扭頭看去，門外正站著一位身穿黑色短裙套裝、紮著高馬尾的陌生女孩，面容嬌麗，氣質凜冽。

克萊克頭也不擡地說：“安娜，你剛剛不是來過了？”

“抱歉，先生，我不是安娜。”女孩面無表情地回答，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徑直走到鐘子陽的辦公桌前，“鐘先生，博茨先生想見您。”

鐘子陽楞了楞，片刻後在克萊克驚訝的目光下站起來，拎上外套：“好的。”

博茨大樓頂層比一樓大廳更加金碧輝煌。柔軟的羊毛地毯從電梯口一直鋪到屋內，每隔三步便能看到一件價值連城的工藝品，猶如踏入遠古中世紀的宮殿。

穿過前廳又是另一幅景色，偌大的中庭被修建成一座小花園，山水花草一應俱全。入門處放著一架略舊的水車，木輪緩慢軲轆轉動，汩汩流水從竹筒狀的出口落下，匯入鋪滿鵝卵砂石的溪流，簇擁著靈動的鯉魚，穿過玲瓏小橋。

鐘子陽跟著女孩繞過假山，走到位於正中央的石亭前，她微微躬身，對裏面的身影道：“博茨先生，鐘先生來了。”

“謝謝，莉莉，幫我把藥拿過來吧。”

“好的，先生。”

莉莉大步離開，蘭斯輕咳兩聲，控制輪椅轉過身，朝鐘子陽微微一笑，指著一旁的石椅道：“子陽，坐。”

鐘子陽聞言，小心翼翼地在石椅的邊緣上坐了下來。

蘭斯揚起眉：“你怎麽每次都這麽緊張，我長得很可怕？”

鐘子陽在心裏撇了撇嘴，他是怕蘭斯發脾氣，不慎波及到自己。

事實上，蘭斯長得不僅不可怕， 而且非常好看，他的頭發是溫和的淺棕，眼睛則是遺傳父親的淺灰色，五官精致但並不淩厲，一襲白衣更是柔和了他的氣勢，與一樓掛的那張照片相去甚遠。加上他年少落下病根，腿腳不便，平時只能坐在輪椅上，臉色和嘴唇時常泛白，看上去完全就是體弱無害的小白兔。

若不是鐘子陽親眼見過蘭斯多次現場變臉，或許還能把他當成病美人看。

莉莉端著茶水和藥盒回來。蘭斯從盒子裏取出兩粒藥，拿起杯子輕抿一口，下一秒便將整杯水潑到了莉莉身上，淡淡道：“太苦了。”

“抱歉，先生。”莉莉仿佛沒看見自己滴著水的衣擺般，轉向鐘子陽，“鐘先生，我幫您換一杯。”

鐘子陽把茶杯放到托盤裏：“……好的，麻煩你了。”

莉莉面不改色地捧起托盤離開。鐘子陽並起雙膝坐好，一動不動，黑白分明的雙眸不由自主地往莉莉的背影多看了兩眼。

他實在是想不通，為何自己每次來見蘭斯都能碰見這種場景，真是嚇死個人。

蘭斯察覺到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道：“怎麽了？”

“沒，沒什麽。”鐘子陽硬著頭皮接話，“是這樣的，下次叫我上來，能不能像以前那樣發信息？突然讓她來辦公室找我，覺得怪怪的。”

“莉莉只是順路下去一趟而已，不過也行，下次發信息吧。”蘭斯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看上她了呢，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把她送給你。”

鐘子陽差點被嗆到，連連擺手：“不不，不用了！”

“也是，我聽說子陽最近已經收養了一個仿生人，對吧？”

鐘子陽一怔：“呃……是的。”

“仿生人助理確實比AI管家好得多，起碼不會隨便被不明不白的病毒入侵。”蘭斯的語氣裏摻著幾分莫名的冷意，鐘子陽知道他又想起了法爾病毒，一聲不敢吭，生怕觸及對方的逆鱗。

法爾病毒由自由軍研制，傳播性和破壞性堪稱一流，並且不易被發現，能在短時間內能侵入AI管家，造成程序紊亂，導致眾多家庭被自家AI砸得一塌糊塗，嚴重的甚至造成性命事故，大半個諾亞城陷入癱瘓。因為它，蘭斯損失慘重，甚至失去了幾位得力下屬，為自己的自負傲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這恐怕是他生來遭遇最大的挫敗。

莉莉端上重新沏過的茶水，蘭斯就著水把藥吃了，臉色緩下些許，問道：“子陽，給你的仿生人檢查過了嗎？是什麽型號？”

“還沒有，不過據我觀察，應該是科研型的。”

“挺好的，還能幫幫你的忙。”蘭斯意有所指地道，

“嗯，多虧他幫忙，研究也開始進展了。”

“真的？”蘭斯眉眼一彎，“那看來，我應該好好感謝他。”

鐘子陽被噎住，心中警鈴大作，不禁捏緊茶杯。蘭斯拿出一份金色請柬，推到他面前，和顏悅色地道：“子陽，帶上他一起來玩玩吧。”

鐘子陽感覺有些腦殼疼，他不敢推辭，只得收下請柬，霎時感覺口袋裏多了一份燙手山芋。

蘭斯接著又問了些關於研究的事情，待鐘子陽把茶喝完，便揮揮手讓他走了。

莉莉把鐘子陽送入電梯，回到石亭。蘭斯靜靜地望向不遠處的小橋流水，輕聲道：“莉莉，你認為，人能死而覆生嗎？”

“按常理來說，不能的，先生。”

“也是，又不像你們仿生人。”蘭斯輕笑一聲，不知想起什麽，灰眸裏滿是陰郁，他擡手將茶杯摔到莉莉腳邊，濺開一地茶水，“再去查查子陽收養的那個仿生人。”

莉莉面不改色地把碎片收拾好，畢恭畢敬地道：“好的。”

另一邊電梯裏的鐘子陽正盯著手裏的金色請柬翻來覆去地看，實在看不穿蘭斯的想法。

蘭斯這人基本上只把仿生人看作工具，這回卻親自給一個仿生人送請柬，怎麽看都很蹊蹺，可鐘子陽偏偏不能找理由拒絕，那天晚上他還和杜寧啟約好了在舞會見面。

鐘子陽一回到辦公室，克萊克便湊上來，指著他手上的請柬，一臉難以置信地道：“博茨先生特意叫你上去，就為了給你送請柬？”

鐘子陽不能透露他和蘭斯之間的研究，只能點頭：“是啊。”

“真好啊，我也想要博茨先生親手送的請柬。”克萊克語氣艷羨地道，“哎鐘，那你想好那天穿什麽禮服了嗎？”

“禮服？”

“舞會的禮服啊！你總不能穿這件大衣去吧？”克萊克恨鐵不成鋼地指著鐘子陽的駝色大衣道。

鐘子陽這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懊惱地一拍額頭，飛快給蕭樂發去一條信息。

兩個小時後，克萊克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好同事嘩啦給自己扔來一堆完成的分析報告，然後以最快速度沖出辦公室，宣告下班。

鐘子陽跑出一樓大門，動作行雲流水地鉆進自家飛船裏，縮進蕭樂給他騰出的空位裏。

蕭樂把他脫下來的圍巾放在一旁，順手遞上一顆糖：“去哪？”

鐘子陽含著糖道：“走，去給你買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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